“我做導演經歷過失敗,被觀眾批評,在網上被群嘲,我在很長的時間里都沉浸在這個痛苦當中,我選擇不面對……我就把這個生命感受,非常自然地放到了這部作品里。”
今年是春節檔成為中國電影第一檔期的第10年,也是第一次出現春節檔導演在電影上映前,自己先做起了檢討。
這是一個不被看好的導演,他以“向不被看好的人致敬”為主題拍了一部不被看好的電影。電影還經歷了一點發行挫折,在最強檔期里的不被看好的日子(大年初三)上映,完美錯過頭兩天的市場紅利。
(資料圖)
這部電影叫《中國乒乓》,它還有個“副片名”叫《絕地反擊》,電影的大部分時間里是沮喪的,困惑的,故事源自很多00后球迷不愿直視的那段國乒歷史。
不說哪哪都不行,基本上是除最后十分鐘外主角們一直在不行。
但現世往往是,越往上飄,看到的越是浮云,而越往下沉,腳才能站穩。
這個春節檔,有人講述大球的宏偉與犧牲,自然也需要有人關注小球的自省與開智。
為什么《中國乒乓》值得被提及,因為它把活著的本源還給了普通人,唱出了不大一樣的主旋律。
01
主旋律到底是什么旋律
《中國乒乓》換誰來拍,都會有一個疑慮,“慮”是主旋律的“律”。
在它開拍之前,已經有太多盆缽皆滿的“中國XX”,等到這部《中國乒乓》,觀眾岔氣了。國喚式的主旋律走到天花板,去年國慶檔已初見端倪,今年春節檔不會再“上當”,生剝主旋律韭菜,這招不能再有用。
為了避諱這樣的片名暗示,電影在宣傳后期加上了“之絕地反擊”的副標題,一方面稀釋掉主旋律的“律氣”,一方面這個題材可能還有很多傳奇后續,甚至在更改發行策略后,一度有風聲說正副標題兩個都換掉,改成“逆襲”。這立刻就有了《奪冠》的味。
《奪冠》當年就有一個“中國女排”這樣巨大的創作障礙,在這道障礙撫平后,它依然保留了“很多外國記者問我為什么中國人這么看重一場比賽,我說可能是因為我們內心還不夠強大”這樣對民族主義進行自省的觀點,女排主教練選擇用美國的訓練體系來強化中國運動員,這說明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更新方法論了。想達到目的,首先要先進性,然后再聊上進心。
有趣的是,整整十年前,鄧超與《奪冠》導演合作過首部“中國系列”電影,當年他們的一大命題,就是中國人需要走出中國,放眼看世界,看世界上最先進的事物。
《中國乒乓》在主題上完全延續了這種明智意識,它一點都不強調什么民強國威和洗腦說教式的吶喊,它強調的是人自身應該具備的自信,是中國各行各業想獲取真正的進步第一要領——不直視眼前的失敗,一直端著四大發明的榮耀,無異于躺平。
鄧超扮演的男子乒乓主教練戴敏佳當年是帶著失敗者的身份離開了中國,又在意大利輕松崛起,接著再次返回中國。他非常清楚歐洲資本主義世界的形態,金錢至上與榮譽至上的制衡關系,人的個體訴求和“獨特的體制”的關系,于是他在國家隊里做了大膽的顛覆,他涂頭油,掛鏈子,帶名表,拉著助理隊員跟大老板陪酒,拉贊助,整個90年代中國人受到巨大的物質沖擊,迎接這個沖擊,就要站在沖擊里。
直到電影的最后,戴敏佳教練終于說出了心底話,他對即將上場最后一戰的隊員黃昭說了三個字——“去享受。”
黃昭是代表整個中國乒乓去創造歷史嗎?在他人來看當然是。但他第一個代表的,不是任何他人,不是怨他不爭氣的家父,更不是單位,而是他自己。
所以在這個春節檔里,《中國乒乓》最有機會去糾正或重塑一種主旋律固態化的觀念,它著重全力講述失敗,對最終歷史性的勝利言簡意賅毫無貪戀,畢竟此時此刻市場上已經有三部不同打法的主旋律了。《中國乒乓》打的主旋律,是反手生膠,正手反膠,單打弧圈球。
這種打法,一開始,導演也是懵的。
02
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中國乒乓》是一部五年前就開始構思的電影,基本上是《銀河補習班》還在制作中就產生了的想法。
《銀河補習班》在鄧超的導演節奏里是一個試探性的緩沖,宣告此前的喜劇品味暫告一段落,從而轉攻他另外的同軌訴求,某種程度上是鬧劇者為何反叛的起因——應試教育。
而《中國乒乓》和《補習班》相似的地方是,它也是在一種僵硬的機制,這種機制的結果是將運動員保持為活在集體世界里的人。
電影里龔楓作為團隊的秘密武器,深藏多年終于全力而出,打到對手原地懵圈,這一場比賽在真實歷史上的經典程度,不亞于黃昭的最終決戰。
就在這個時候,電影里體育局的老領導發來一聲金句感嘆——“世界上最可怕的人,就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這句話可以看做導演的個人表達,在他飽受爭議的時候,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他試圖破局,安穩地拍一部“正常”電影時,他還需要活在自己的世界。
無論這個世界是否完整,是否符合別人對品類的需求與氣息的合拍,敬畏個體,永遠是最終極的尊重。
你是怪咖,還是惡棍,都有自由的個體意志與行動,只是我們長久以來被成敗輸贏政治正確灌輸成了唯一的價值觀。春晚上,克制對鄧超來說會造成一種應激反應,他受不了端莊,只能本能地彈跳,引得旁邊的歌手不那么自如。
作為演員,他在表演上更甚,當年拍攝《烈日灼心》里角色最后的死刑時刻,曾惹哭執行導演,以為鄧超真的“死了”,連曹保平本人都需要對他親自安慰,不然無法回魂;后來拍《影》也是,張藝謀導演一度覺得鄧超這個人瘋掉了,在增肌(非增肥)成功之后,又用20天時間急速瘦下來20斤,對身體損耗的承受力超出常人。
在《中國乒乓》里,他從一個拍子都拿不對的乒乓球小白,練到低血糖,練到靈活地變成左撇子吃飯,四個月后挑戰小區高手,八個月后可以參加社區比賽,但在電影里,他的主教練角色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乒乓球專業的硬核拍攝。
事實上,鄧超在《補習班》之后,一度萎縮進群嘲的抑郁之中,至少在導演道路上,他考慮踩剎車,而當他嘗試把這種精神狀態投放進《中國乒乓》后,不但在人物際遇上找到了演繹方法,反而還起到了一定的治郁力。為了能讓不看好的人看得上,每個人都得再重返自己的世界。
原先是失敗帶來的可怕,而現在是想讓可怕顯得失敗。
03
鄧超絕地反擊
價值觀解決清楚了,人物立場清楚了,剩下的就看怎么打。
2008年諾基亞N96拍攝廣告片,找來石天龍扮演李小龍,用雙節棍和一個運動員打乒乓球,這則廣告曾讓一批李小龍粉一度以為是真實的表演賽片段。
如果你經常上B站,看一些體育賽事的鬼畜剪輯,會發現那里的UP主經常在乒乓球上加入爆裂特效,他們打的不是球,是龜派氣功。
所以拍《中國乒乓》這部戲,鄧超非常明確一點,這部電影其實可以當動作片來拍,例如以往武俠電影里經常需要造張力的高速攝影,就被反復用在片中常見的削、拉、撕、擺、切、劈、扣等基礎動作上,就像看冷兵器決斗中的擊殺。
另外則是懷舊,電影中的故事背景是80年代末期到1995年天津世乒賽,這段時間是整個大陸地區娛樂文化啟蒙期,很容易在電影的某一個段落,插入一首懷舊歌曲,或者給一些家用電器的特寫,制造親和力。但是鄧超也沒有這么做,至少是沒有把懷舊列為一個特定元素去對待,除了主將黃昭在留學期間飆了幾句經典黑幫港片里學來的廣東話,其它幾乎沒有道具越在人物前面的操作,這一點想的很清楚,也非常克制,它不是一個年代懷舊片,它需要更現代。
按照他以往的思路,什么有噱頭肯定會凸顯什么,什么醒目,就加大什么,在詬病無數的《分手大師》里,鄧超覺得角色家里養條狗實在太無聊了,要不,養一條鯊魚吧,于是就用特效做出來一條鯊魚,當年他還高傲地自嘲,“特別可笑,特別無恥,這樣的戲也能做出來?太惡心了。”
但因為《分手大師》在票房上大獲成功,《惡棍天使》還是堅定繼續走這條路,爭議的部分隨之升級了。他想比《分手大師》還要反對一切,反對一切規定和教條,男主角聽到路上的兒童搖搖樂唱“爸爸的爸爸是爺爺”,他就開始像孫悟空被念了緊箍咒一樣頭痛。這些瘋狂用力的想法和表達,在《中國乒乓》里通通不見。
從鄧超導演的層面,他完整保留的是演員轉導演的優勢,他對第一次涉及群戲的分兵布局的能力,從一個失敗者組建一個失敗隊伍的模式,這是在當一部《X特遣隊》來拍,每一個演員的出場都做了精心安排,尤其是鄧超扮演的戴敏佳和段博文扮演的黃昭,前者是整部電影的開端,在VFX特效的加成下,從古羅馬斗獸場的大全景一直用拉到戴敏佳的大背頭,緊接著是一場與小偷的追逐,和當地警察局的誤會與矛盾。
而后者,正好是黃昭參加兒童英語補習班,正準備出國,左手反復練習這“fight”這個字母的拼寫(導演此時給到特寫,隱喻這個角色的戲劇命運),直到戴敏佳找上門來,兩人在一群孩子的包圍中,來了一場民間乒乓對決,兩個角色直到最后都是整部電影的表達的題眼,戴敏佳對黃昭說的“去享受”。這么一看,這里就出現了多重表意,教練推崇的是去享受體育的快樂,同時也是享受世界和真正的生活。現實中,黃昭即是如此。
你能看到《中國乒乓》有比鄧超以往導演作品更豐富的設計,包括戴敏佳再次面臨失敗后當場近乎昏厥的主觀視角,也有黃昭出國打歐洲聯賽時被慘虐后,體育場地的頂燈一盞盞熄滅后的深度絕望。
《中國乒乓》里沒有那么多大義之舉或樣子工程,它更在乎失敗者內心的重建,從現在開始倒數,一步步往前挪移,直到中途再次坍塌的這種頹然。雖然第三幕缺乏一定的戲劇邏輯,但就如鄧超導演自己所說的,他把他這幾年來被爭議包裹的抑郁植入進這部電影里,想必所有人都知道,痛苦比窮樂真實多了。
如果《中國乒乓》是鄧超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可能今天這次反擊,就沒有那么多心理建設,反倒讓他前三部電影成了表達上的一塊寶地。現在,獻給每一個不被看好的人,這個slogan也可以翻篇了,它應該是,感謝你們,這次沒有看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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